第一次听到莎士比亚是在初中，记住了是个英国大作家。大学里学过一篇课文，威尼斯商人选段，仅此而已。此后几十年，我对莎士比亚的了解没有增长，在英国生活三年也并无帮助。一个原因是他的英语跟古文一样，双重隔阂。不了解背景，不认识单词，不知道意思和情绪，不理解口气和分寸，读起来太费劲。

孩子长大的时候，我买了一套莎士比亚戏剧的英文连环画，还有兰姆和姐姐玛丽编的莎士比亚故事集，和小朋友一起在被窝里看。知道故事梗概就增加了底气，心虚得到了物美价廉的按摩。一个真懂莎士比亚、智商高很多倍的朋友犹豫地说，你不要说自己读过莎士比亚。话有点伤人，但是对的。

人生苦短，只有这点时间，那么多读不完的好书。莎士比亚，读，还是不读？这是个问题。

几年前看到一部电影《Nomadland》，讲了美国一群流浪汉的群体，没钱没房没工作没伴侣，多是开着房车四处流浪的中老年人。在沃尔玛，主角和小孩有一小段对话引用了《麦克白》，如闪电一般击到我：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人生苦短的比喻很多，舞台引喻也不少，恍惚中趾高气扬焦躁不安偃旗息鼓，击中了我。

我决定要读莎士比亚诗歌，至少看一两部莎剧。full of sound and fury这么顺口的成语，竟出自麦克白。看起来买椟还珠，说的就是跳过语言读故事。英国文化委员会的一个讲座，谈到莎翁时代作家数量寥寥可数，他以一人之力空前扩大英语词汇，对英语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本来只是赚钱养家写戏逗乐，没想到顺手繁荣了英国文化事业。他发明的单词现在还在日常会话中的有一两千个，addiction, blushing, cold-blooded, fashionable, outbreak, swagger, accommodation, bump, countless, dislocate, exposure, frugal, gloomy, hurry, impartial, lonely, majestic, obscene, pious, reliance, suspicious。如果算上他发明的短语成语，就如过江之鲫：

All that glitters isn’t gold.

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All’s well that ends well.

Be cruel to be kind.

Brave new world.

Break the ice.

Fair play

Foregone conclusion. 

Good riddance

Heart of gold

Love is blind. 

thin air

Not that I loved Caesar less, but that I loved Rome more.

The clothes make the man. 

莎翁发明的这么多短句子，有一个把我看笑了。“Frailty, thy name is woman.” 英诗里最伟大的诗人，文化人中罕见的成功企业家，对人性洞察如此深刻的天才，居然会被肤浅的现象蒙蔽，脑袋也有浆糊的时候。看起来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论多愚钝，可以原谅自己了。

莎士比亚造词造句的天赋总让我想起了南北朝时代龟兹高僧鸠摩罗什。很多汉语的词汇是他和弟子们发明的，比如“大千世界”，“一尘不染”，“粉身碎骨”，“回光返照”。还有些汉语的单字被他放在一起成了新词，比如“世”和“界”组成了“世界”、还有“苦难”，“醒悟“，“烦恼”，“未来”，“心田”，“爱河”，神来之笔，只能膜拜。他翻译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假如这两位碰到一起，一定会火花四溅。

布鲁姆这么评价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比任何其他诗人，任何其他作家都更博大。比柏拉图博大，比弗洛伊德无穷无尽的宽广。你需要把整部《圣经》加在一起，才能再现莎士比亚创造的觉知。“（Shakespeare is so much larger than any other poet, any other writer. Larger than Plato, infinitely larger than Freud. You’d have to take the whole of the Bible together to get any representation of consciousness as wide as Shakespeare’s.）

莎士比亚干过一件我很难理解的事：喋喋不休地劝人结婚劝人生娃。这种活，居委会大妈都感觉无聊，莎士比亚却能津津有味写出十几首汪洋恣肆的十四行诗。感觉他才华实在太多，随意站在街边，能量就足以把路边店里一锅面煮沸腾，势不可挡地往外溢。比如第十二首：
 

When I do count the clock that tells the time, 

And see the brave day sunk in hideous night; 

When I behold the violet past prime, 

And sable curls all silver’d o’er with white;

When lofty trees I see barren of leaves 

Which erst from heat did canopy the herd,

And summer’s green all girded up in sheaves 

Borne on the bier with white and bristly beard, 

Then of thy beauty do I question make, 

That thou among the wastes of time must go,

Since sweets and beauties do themselves forsake

And die as fast as they see others grow; 

   And nothing ‘gainst Time’s scythe can make defence

   Save breed, to brave him when he takes thee hence.

同时代的竞争者Ben Johnson说莎士比亚不会讲希腊语和拉丁文，那个时代的博雅教育标准配置，暗示莎士比亚没有受过好的教育。天才可能不一定需要老师们去拉低他的水平。莎士比亚遣词造句的方式，听起来classy，有档次但不做作。作为凡夫俗子，我没能力译莎翁的诗，前辈们的很多翻译我也常常不知所云。可莎士比亚劝婚劝生，实在太搞笑了。就像郭德纲能把香奈儿穿出城乡结合部气质，我只能把莎士比亚劝婚劝生翻成打油诗来回敬天才：

数着时钟滴答响，眼见烈日成夜光；

紫罗兰花盛开后，青丝头上露白霜。

凋零枯树叶已光，遮荫牧群怎乘凉；

夏日苍翠捆作枝，白边麦芒扎灵床。

羡君美貌却心焦，离离荒原尽衰草。

美花辞枝无去处，一岁枯枝一岁苗。

岁月刀刀催人老，生个娃来反手薅。

莎士比亚大概率是发明了“romantic love”的人。婚姻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个人生存对抗风险的经济组织，部落对抗敌人的政治联盟。婚姻里期望爱情，听起来就像要求送外卖的小哥是你信得过的朋友一样，有点怪。罗密欧和朱丽叶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要以死相争，那个时代已经不是离经叛道，而是不可理喻，邻居同事朋友大妈都会叽叽喳喳认为这人疯了。莎士比亚之后的四百年，英美和欧洲大众集体想象中，没有爱的婚姻变得不可思议。而此前人类几千年历史中，基于爱情的婚姻才是异想天开。

《权力游戏》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电视剧，乔治马丁隔着四百年的时光，向莎士比亚和他的戏剧传统致敬。《冰与火之歌》大量借鉴了莎士比亚式的主题、人物，关于生死、爱恨、善恶、嫉妒、野心、恐惧、暴政、秩序、忠诚和背叛的冲突，几乎是用现代语言重写了莎翁的《理查德三世》。我在侏儒提利昂·兰尼斯特身上看见了福斯塔夫，在瑟曦·兰尼斯特身上看见了麦克白夫人。莎翁当年在戏迷们中间的形象，可能就是马丁叔叔现在的样子。  

今年有一部新电影Hamnet，这个名字和Hamlet在莎翁时代可以互换，是莎士比亚夭折的小男孩的名字。第一部英文字典要一百五十年后才诞生，此前没有规范的拼法。这部电影算女性主义对哈姆雷特的情感想象，用莎士比亚的一碟醋，包了一大锅饺子，给那些被误解低估忽略的女性一个可以被看见的形象被听见声音，我能理解。导演是莎士比亚爱好者。《麦克白》和《哈姆雷特》能打动了我，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担心他们因被过度引用已成陈腔滥调。一个剧离我很远，关于不断膨胀的权力欲。另一个剧离我更远，是一个王子的挣扎之路。父王被杀鬼魂托梦，既是无法抵御的召唤，也是无从逃避的道德压力。少年突然需要长大，进入黑暗森林屠龙。无法拒绝，无力承受。被召唤的主角却并不是英雄，他对母亲怀疑怨恨，但顺从的压力压制了独立人格的愿望；在教堂可以动刀报仇时，他担心反而把仇人送进了天堂。和女友奥菲莉亚相处装疯卖傻，因担心国王密布的眼线。他心思细密，想得太多，都有正当的理由。虽然在现代人看稍嫌滑稽，在中世纪并不奇怪。旦丁笔下的精神世界，那时候人们时刻都在欲望中挣扎，满脑子都是天堂地狱的恐惧。莎翁下笔，不是昆德拉，人物不是符号象征。剧里有个挪威王子，也是父亲死去，把土地割给丹麦，叔叔继位，王子要带兵报仇，简直像红楼梦里和贾家相对的甄家。哈姆雷特恋人的哥哥雷欧提斯，急于行动，复仇杀死哈姆雷特，仓促死于自己的毒剑之下。莎翁笔下，每个鲜活的人都身怀致命的缺陷。无行动的是悲剧，急于行动的也是悲剧。哈姆雷特众多的悲苦中一个很不起眼的痛苦，是在过度思考和有限行动能力之间的纠结，怎么才知道合适的分寸感究竟在哪里？

想起了Clive James的一句话。美的诞生，是为了慰籍难以弥补的伤痛。